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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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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第一次見到周瑾辰是在我二十四歲那年,

如今,我也快四十了。

*

今天是臘月二十六,二十六,洗一洗,殺年豬。從前傳下來的風俗,到現在就簡化成為一句忙活。走在小區出來的路上,她看到旁邊有好幾家的門開著,撣著灰塵,還有剛采辦年貨回來。

沈歡在小區門口的公交站那等了一會,臘月的天氣,說不冷那得是假話。

“沈老師,這裏”對面車道,那輛銀灰色的保姆車按下車窗。開車的是個年輕小夥,他探出半邊身體,熱情地揮手和沈歡打了句招呼。

沈歡看見他,簡單的點了下頭。

她還是拘謹,即便在國外生活這麽多年,可依舊適應不了像現在這般熱切的問候。

前面的紅綠燈發出變化,後車按響喇叭,他縮回身體,在位置上坐正,車往前開動。

去路口掉頭過來,保姆車穩當的停在沈歡跟前。

剛走過去,正預備拉開後排的車門,小夥搶先從駕駛位置下來,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淺灰色打底毛衣,他從車頭繞過,小跑地過來給沈歡拉開車門。

他用了點力氣,憨笑解釋,“這門有點不太好開”

沈歡點頭應道,“多謝”

打著十足暖氣的車裏,一靠近門邊,就覺得有股子熱浪正欲向你撲來。沈歡彎腰走進,坐下位置前,她把外面穿的那件厚實的毛呢大衣脫下,對折疊起,搭在旁邊的靠背上。

保姆車開動,轉過小區正門,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在後排位置上的沈歡,忍不住的想要和她閑話,“沈老師是剛回來吧”

“是啊”沈歡答著。

車裏的溫度又被他調高,難纏悶熱的感覺讓沈歡有點不習慣,大概是在冷的地方待久,對於用機器制造的暖風她暫時還沒辦法去適應。只是看到前面開車的人就穿了見單薄的毛衣,原想讓他調低溫度的話卡在嘴邊,沈歡側坐身體,把窗戶放下來一些,撲面的冷風清爽,她深呼吸。

窗外,快速過去的馬路兩旁。那筆直豎起的立柱桿子上已經掛起鮮艷的大紅色燈籠,每個桿子底下都對稱的掛好三個,一束六個燈籠,整齊的往前排過去。

許久都沒聽到後座的動靜,等紅綠燈的時候,他擡頭看到後視鏡,沈歡正看向窗外,放下的車窗縫隙,外面的涼風吹起額前碎發,他說,“沈老師,六環那邊有個廟會,就在臺邊上,一會錄制結束了您可以去看看”

聽到他這樣說,沈歡起來興趣,視線從窗外回來,她轉問小夥,“廟會,什麽樣子的?”

“迎春納福的”小夥繼續開車,“前兩天剛開始,現在還熱鬧著,什麽新鮮的活樣都有,從前不常看見的舞獅子也被搞來”

沈歡又問,“你去看過了?”

小夥害羞的摸了把頭發,看見在後視鏡裏的沈歡,他倒有點不好意思,“還沒,準備帶我女朋友一起去看,我女朋友可喜歡您了,您一會方便給我簽個名嗎?”

“好啊”沈歡微笑應下。

又望去窗外,許是為了應景那快到的信念,連樹樁子上都被包緊了紅色的裹布,大片的紅色密密麻麻,沈歡剛才發楞,也不過是感嘆這樣鮮艷還搶眼的紅色實在少見罷。

國外不常看到,除了唐人街那裏,在迎接新年的時候,商鋪會掛出紅色的燈籠和對聯,再用福字裝飾,其他地方的紅色都是少見,再往前面數,那會還沒到年關,就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找上來,各種新年的確認,要打點來往的關系,同合作商們的交際應酬,等她回過神來,稀裏糊塗,新年也都快過完了。

總覺得沒做什麽事,可仔細一算又做了好多事情。

臨到年關,哪裏都是忙碌。臺裏得多準備幾條完整的片子,謹防中間出現個什麽萬一。

現在能用到的主持人不多,分給她的是個剛才轉正不久的新人。

沈歡莞爾,點頭答應下了。她倒沒覺得這其中有什麽不對,都是對過流程,提前知道哪些問題,心裏有了個大概,所以誰來采訪對她而言都是一樣。

可盯現場的導演卻很忐忑,開拍前,那個帶著黑框眼鏡,下巴還有點小胡茬的導演專門來沈歡休息室,滿臉歉疚的同她解釋,導演說話也確實委婉,要是新人有哪做不對的地方,還希望她能多多擔待。

導演的意思沈歡明白,新人入行淺,許多規矩還都沒摸透,要是有說錯話的地方,自己別太在意,問錯了意思,也能幫著稍微給圓過去一點。

看著導演那一臉著急樣子,沈歡沒多說話,禮貌笑笑就算答應了。

現場倒計時三十分鐘。

機器已經架好位置,化妝師在她臉上做最後細節上的修改。

“可以了”沈歡擡起頭,看到鏡子裏的自己,她輕聲對化妝師講。

化妝師再仔細的看過她臉上,妝容清淡,卻沒有瑕疵,表面的皮膚光潔緊致,雖然有些皺紋,可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。

皺紋不是累贅,是她更成熟的記號。

“後面有要補妝的地方您再跟我說”化妝師下去前還跟她說了一聲。

“好”沈歡點頭道謝。

掐準時間,導演示意在場的所有人員安靜,主持人正對面前的那臺機器上的指示燈亮,采訪正式開始。

按照臺本,主持人先做了一番關於她的介紹。聊起對過的內容,主持人規規矩矩,沈歡也依照回答,並沒有錯。

大概是這樣一本正經的問答讓導演看著有些單調,他突然出現的靈感,手舞足蹈,還從角落抓來塊白板,寫上一堆他能想來的新鮮內容。

字跡潦草,有些斷句還都讀不通順。這些意外冒出來的靈感,到主持人那就變成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指令。她被導演寫出的內容繞暈,腦子短時間沒轉過來,連帶方才的規矩也都慌了,人挺直坐在沙發上泛起迷糊,呆頭的,就跟截木棍一樣。

“我們都知道,您的那個”她沒理由的念著照講,前言不搭後語。

導演的臉色立馬就冷下來,剛才燃起的興致眨眼就被她叫停。導演不爽的插腰站起來,他繞過監視器,走到旁邊的空曠地方,當著主持人面好一通手勢比劃。

棚裏的氣氛當時就凝固了,沈歡先給攝像打個手勢,示意錄制暫停,又向化妝師招手,她站起來抱歉對導演說,“不好意思,我眼睛裏好像進東西了”

暫停是沈歡提出來的,導演不好發火,只是催促說,“休息十分鐘,化妝師趕緊去看一下”

休息空檔,剛才緊張的棚裏又熱鬧起來,沈歡接過化妝師給她的鏡子,仔細看了看眼睛,還讓化妝師把臉上剛才被手指蹭掉的地方重新補妝。

“這裏,你一會可以這樣說”導演走到沙發邊,和主持人對接下去的流程,“多帶點感情進去,不要幹巴巴的只會說詞,把你整個情緒,想表達的意思都傳遞出來”

看到臺本上面那多出增加的內容,主持人盯得目不轉睛,她也想盡快把這些東西全部記住,以至於專註的她人看著都有些魔障,是恍惚,還是出神。

“記住沒?”導演的聲音還在耳朵邊念叨,她聽得楞楞的,導演也不清楚她到底有聽進去多少,連帶看她的眼神裏都閃爍出懷疑和後悔。

“知道”主持人沈下聲音,努力的點頭。

“準備好就開始吧”臨下場前,導演也沒忘記叮囑,“說話的時候記得多看鏡頭,眼睛不要呆在那”

“好”她局促應下。

沈歡整理好妝發,走過來時倒是被她的這副正經樣子逗笑,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位置上,主持人慌張記著內容,“別給自己太大壓力,沒事的,我們慢慢來”

主持人聽到她的聲音,雖然發楞,可眼睛確實不由自主的去看向她。

沈歡微笑道:“我們慢慢來,你要不放心,我們再對一遍”

“謝,謝謝”她木訥的點了點頭。

你信牽引嗎,那是一種很神奇的作用。她不需要做什麽,只是安靜的在你對面坐下,就會生來一種也想隨她一起安靜的神奇魔力。心理學上說這是受到周圍環境,和兩人本身能量的影響,心由境轉,可在她看來,這些瞬然的準變,全因為沈歡。

她很安靜,溫柔,好似周圍一切的煩惱和聲音都吵不到她。她有自己的世界,在那個世界裏她隨心所欲無拘無束,她這份肆意,自在的灑脫,暢然確實影響自己。

整理好混亂的思緒,主持人放下臺本,她深呼吸,按照自己的習慣和方式,對臺本上問題的理解,重新錄制。

其實她很聰明,對於初涉入職場的新人來說,她是懂事的那批。不該說的不說,碰到那繞不開的話題就一筆帶過,不會使人氣惱,也不會讓觀眾看到糊塗。

采訪切入尾聲,主持人的狀態明顯輕松不少,再問下面幾個問題時,她語調輕快,語氣也放松不少。

“沈老師,您從模特入行,後面去做了演員,拿到千花獎的最佳女主角,但在您事業最高峰的時候,您卻又隱藏了三年,去做了風光攝影師,然後到現在出書,您不覺得這些都是很割裂的嗎?”

“不應該說割裂,其實算毫無關系”沈歡開起玩笑,“其實從模特開始,後面不管是演員,攝影師,還是現在出書,這些都不在我曾經的設想範圍,但是走到了某個階段,你就會突然覺得哎我應該要去做點什麽,可能有些在當時是被迫的,但肯定有你願意去付出學習的,你看我做了這麽多角色,這麽多的頭銜,但我真正做好的可能沒有一個,我唯一做好的是我自己,我想要的,我都去嘗試了,不管結果好壞,但我不後悔,做到讓自己不後悔,到這一步就足夠了”

主持人點頭,接下去說:“感謝沈老師來參加我們這次訪問,其實今天的采訪我也是存了一點自己的小心思,不知道沈老師能不能給我這個機會”

“可以”沈歡應著。

“我從高中的時候就是您的粉絲了,您的每一部戲,每一個采訪我都看過”主持人不好意思,靦腆笑笑。

沈歡接話,“這是我的榮幸”

“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您那句,時間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同的,可能看見,也可能看不見,從咿呀學語到成為可以抵擋一面的自己,幾十年的時間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不同,那您覺得,在您過去的時間當中,它究竟是快還是慢?”

沈歡想了想,緩慢回答,“如果這問題你是在我十幾歲,或者二十幾歲的時候問我,那麽我想它一定很慢。想到某一個年紀,想成為什麽樣的自己,十八歲,我應該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,二十五歲,我應該會有自己的事業,穿著筆挺的職業裝,踩著幾公分高跟鞋,在寫字樓裏和甲方談各種各樣的業務,解釋項目的規劃;三十歲,我得有我完整的事業,還應該有家庭,生一兩個孩子,周末去附近的公園散散步,偶爾休假就和家裏人一起出去旅游,看看這個世界;到五十歲,收入穩定,存款也穩定了,我可以去環游世界,走遍每一個我還沒去過的地方,見識那些我從沒碰到過的新奇,想到一個年紀就會有期待,也會迫不及待的想要”

她突然陷進了從前的回憶裏,那些純粹,簡單卻沒由來的期盼,不自覺笑出聲音,“可是現在的我很難回答,固定的流程大概是滿足不了所有人,我們不是機器,設定好了就必須去做,經歷不是必選題,時間,年齡,這些虛幻的構想,快慢可以去測量物體的速度,但不能去定義人生”

她說的輕描淡寫。

臨近不惑之年的沈歡還依舊俏麗,時間對她的仁慈是旁人見了都會驚訝和羨慕的程度。

棚裏的暖風空調打得很足,一進門她便脫下穿在外面的那件黑色毛呢大衣,端正的坐在沙發裏,暗紫色的旗袍繡花連衣裙,搭配的是雙黑色啞光半高跟鞋,翠玉的木槿花簪子將她的長發挽起,半垂下在腦後面固定。

安靜優雅,遺世獨立。

不與凡鬧為伍,心中自有一方天地。

趁著錄制的間隙,餘光看到她端正的姿態,主持人不止一次在心裏感慨,讚嘆著她恬淡的氣質。

不是所有人都生來安靜。

沈歡從小的性格和安靜可謂有天差地別,小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去爬樹抓鳥,到田裏偷人家剩下的紅薯,丟進竈膛裏烤著來吃,在盛夏天氣最毒辣的時候,她也能跟鄰居小夥伴們一道去河裏摸魚,等暑假過去,她人也被曬得黢黑。

高中學的機械維修,大學改裝過車,和朋友開過非正式的拉力賽,能一個人去爬雪山,也敢從萬米高空上跳傘,總之,什麽樣驚險和刺激的運動她都能嘗試,也都想嘗試。

人生是條單行道,走前不顧後。

可在她三十歲那年,她變了性子,後來也就慢慢的給養成習慣。

當然,這全是之前的事,現在想起來也就做感慨和回味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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